神州走笔（34）：西湖问茶
钟治德
到杭州不品品茶，算不获得了杭州，因为鄙夷了中国闻名茶乡。龙井是杭茶的一张人杰地灵的手刺，整个儿浙江似乎都在做这张手刺上的生意。其实正宗的龙井茶，仅出产于杭州西郊一块有峰有水有雾有露的方寸之地，物以稀为贵，细分为狮、龙、云、虎四品，皆以区域为名，狮即狮峰，龙乃龙井，云是云栖，虎为虎跑。其中狮峰茶叶素为龙井茶系的上乘之作，在畴前，一度价钱比肩黄金。得一盏龙井饮，是茶圣茶仙们的盛事，玉露琼浆例如如斯，总显得陋俗不胜了。
游历西湖的最佳季节，理当是蜀中文豪苏轼诗中的阿谁节令。当然，江南才子杨万里“接天荷叶无限碧”的季节，也不失踪好机缘。游啊游，看水，看峰，看塔，也看人。款款地傍西子湖滨北行，沐清风，拂柔柳，走断桥，踱白堤，蓦然举头，有峰秀出，原本莅临了孤山脚下。好啊，一个露天茶园不觉写意点缀在那儿那里。进去，诚然应该要一杯龙井。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，肌肤凉浸，捧一盏温热，面临半湾碧水，几蓬青藤，几树樱花，虽然身畔游人如织，却偷得了几许山居的落拓。
待日影西斜，在茶喷香里挣扎站起，闲庭信步，往苏堤标的目的挪动。止步，原本又一处露天茶座。招手，依然要一杯龙井。坐下，依然是石桌石凳凉浸肌肤。捧一盏温热，是看雷峰夕照最妙的潇洒道具。此际的茶，可以喝，也可以不喝，就那样捧着。景色业已让人发呆。峰衔夕照，澄湖跃金，画舫轻盈滑过，其上相拥的红男绿女，在一抹夕照中让旅人艳羡为一帧仙人伴侣的剪影。行者称杭州为“中国十年夜艳遇地之冠”。那枚太阳终于摇落下去了，暮色恍惚了苏堤，仿佛湖上漾起的硕年夜绿痕，渺渺之中，南屏晚钟的声韵破空而来，渐响渐低，尾音却在缱绻着。四周茶室酒肆的霓虹，顺序递次闪灼，灯影朦胧里，似乎有耳厮磨的对对倩影。应该起身了。把茶喝下去，就品出了西子湖畔的苍莽与暧昧。
夜西湖，品夜茶，是其他处所不能艳遇的高级享受。桨声灯影里，临湖而建的茶室在空际勾勒出五彩的轮廓，倒影在湖水里，一晃一荡，晃半湖神秘，荡出半湖海市。茶室前春风浅笑的迎宾女士，一律一袭绿衣，款款而动，脉脉有情，恍若盏中沉浮的鲜活绿叶。进去，厅堂古朴，茶座古朴。一个素衣女士，西子姑娘的妹妹的妹妹，轻柔地抚弄着古筝，花间莺语，石上清泉，陪同平湖轻柔的涌动，涌进茶盏，润进喉咙，浸入心脾。才知上有天堂，下有苏杭，古之语不余欺也。
不到龙井，算不得在西湖做了回问茶客。水汪汪的公路，牵引向西湖南岑岭。下车。步行。层峦叠嶂，轻岚薄雾，雨意迷离。土星味，青草味，生茶味，还有山间的鹧鸪声，远村古寺的木鱼声，意绪起头变得古典，绿树匝地的龙井村，托出各式小楼，各式牌匾，门口，总有笑脸可掬的老茶农，或秀气的采茶姑。在一泓清泉前鹄立。王母娘娘天庭失踪手，一只茶杯跌落凡尘，砸出了这眼清泉，名之曰龙井泉，新西湖十景之一，是为“龙井问茶”。
其实此泉本名老井，一个放之有泉之处皆准的名字，沾了下江南的乾隆皇帝老官的光。乾隆的龙口，牛饮过该泉的清冽，于是老井升为龙文化序列。龙之可证，是用翠竹或带叶的树枝搅动泉水，水面上即刻呈现一条分水线，在不竭地颤抖，由外向内逐渐缩小，良久，才慢慢地消逝踪，回覆一泓碧潭。这颤抖的分水线，谓为“龙须”，在西湖方志、笔记、外史里，堂皇地蠕动着。前人觉得此泉与海相通，别名龙泓。明朝田艺衡在《煮泉小品》中云龙井泉“清寒甘喷香，雅宜煮茶”，还说“武林诸泉，唯龙泓入品”，且道“茶亦唯龙泓为最”。可见，斯地茶泉旷世双骄，由来已久矣。
乾隆品过的十八棵老茶树，棵棵茶蓬荫荫，蓊郁为氤氲鲜在世的事业，胡编滥造“戏说”诸历史文化“高人”，不见在其中勾沉。十八棵老茶树，龙井茶的十八尊老祖宗，何须高攀皇权呢？西方谚语说，袖子里可以杀死皇帝。东方中国说，门一关就是家全国。品茶，就是营造安闲潇洒。龙井泉边一站，人人都是乾隆，个个都是主子。龙井问茶，演绎的是习惯，传达的是平等。吊桶渐渐放下，吊水，提起，一下一上，不磕碰泉壁，明示生平安然。用清泉洗脸，叫洗龙脸，濯手，为净龙手，浇额，名沐龙头。静谧的山村，曾经是地僻尘凡飞不到的地址，问茶，让你过把显贵瘾，冰凉事后，山也淡了，岚也散了，人宛若置身空明，白云洗心，清泉洗心，不哲理也哲理，不出尘也出尘。端起狮峰的绝品来，不品出境界，才怪！
